鄢烈山专栏:我们今天的文化何以粗鄙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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■春秋小议之鄢烈山专栏

    我正准备写一篇文章，表达我对文化粗鄙化的痛心疾首，题目早就想好，叫“从京骂到屌丝”。

    所谓“京骂”，即上世纪末期响彻首都工人体育馆的“傻逼”。请想一想，数万男女齐声呐喊，那是何等声势！我奇怪的是，这“京骂”明明有性别歧视意味，一些白领丽人也跟着喊而面不改色。由北京而全国，由“傻逼”发展出“牛逼”、“装逼”、“二逼”，居然衍生能力这么强，竟然同化威力这么大，以致成了公众人物的韩寒也喜欢用这些词语，以致我们南方周末编辑部的同事也在我耳边说这种粗口。

    当下有个新词正时髦，这就是“屌丝”。据称是某个网友发明，用在博客里，指称与“高富帅”相对的穷小子，自喻卑微不足道如屌毛。这个“屌”字，古已有之，《水浒传》里李逵这种粗人用得最多，什么“口里淡出鸟来”，什么“杀到东京，夺了鸟位”———施耐庵既要为草莽人物传神写照，又不愿污了读者的眼，便将这“屌”写成了“鸟”。如今，这“屌”不必隐晦曲折，倒登了大雅之堂，南方都市报的朋友已在版面上用过多次。

    且说近日读到冯骥才5月18日写、新浪博客推荐的文章，题为《文化粗鄙化》，开宗明义说“我们一向自诩于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———但那是古代。而我们今天的文化却正在走向粗鄙化！”我对此心有同感，却不能完全认同作者的表述。在我看来，“我们今天的文化”不是“正在走向”，而是已然“粗鄙化”———从响彻“首善之都”的“傻逼”和污染全国的“牛逼”，到正时尚的“屌丝”，就是明证。有趣的是，《新快报》编辑5月24日发表了冯先生的这篇文章，内容没动，标题却改为“我们今天的文化已经陷入粗鄙化”，好像与我观点更一致。

    为什么“我们今天的文化”会走向粗鄙化呢？冯先生讲了三条，我同意一条半。

    他说“五四运动的进步本质毋庸置疑，但它的文化倾向是过激地破坏传统……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，传统文化干脆成了革命对象。不间断的政治运动总是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敌人，从而获得‘革命动力’。这样一直到‘文革’末期，传统文化在人们的印象里，只剩下‘批红楼’、‘批水浒’、‘批克己复礼’。我们的文化已经成了一个空架子。”这一条我基本认同。我也算是过来人，以“大老粗”为荣为傲，上大学讲“掌上的老茧就是资格”，批“孔老二”，我都曾亲闻亲历；“谁要是不革命，就滚他妈的蛋”，“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”等红歌“不思量，自难忘”。但说文化因此成了“空架子”，表述是不准确的，思想文化领域反人道主义的“仇恨教育”、“斗争哲学”如病菌充塞社会每个角落呢。

    而他说，是满人入关，以他们粗浅的“马背文化”将汉文化粗鄙化了，在我看来不是事实。这个题目甚大，见仁见智，说太细没有篇幅，有一点我可以肯定，冯先生说“明文化雍容醇厚、平和内敛”，实在是太过偏爱汉文化了。

    以皇族而言，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大杀功臣，夺侄子皇位的明成祖朱棣首创“灭十族”；中期，以“游龙戏凤”名垂秽史的正德皇帝是个双料昏君暴君；晚期，崇祯之专横自雄，视大臣小民如土芥一如乃祖。以士大夫论，动辄廷杖大臣的朱明家规固然史无前例地残暴无礼，那些为“大礼议”死谏嘉靖皇帝的大臣，不是也很自负，很不够醇厚平和吗？以底层人而论，李自成刘宗敏之辈贫贱时且不论，进京后那个贪婪狂妄可算史所罕见；张献忠屠四川之血腥，更远迈满清入关时的“扬州十日”、“嘉定三屠”。

    我只同意冯先生一半的，是他关于改革开放三十年来文化粗鄙化的分析。他说，“但这一次，外来的全球性流行性的商业文化是随同市场经济一起进来的。……它势头强劲，所向披靡，根本不管你的文化传统、意识形态、审美习惯，全都推向一边。它要来唱主角……我们对这种文化无法拒绝，只能模仿……这就给我们原本变得相当粗糙的文化以致命的冲击。大大加速了文化粗鄙化的过程。”市场经济、商业文化基于人的本性，不可拒绝，它会导致“消费主义”、“享乐主义”，快餐文化、大众文化、娱乐文化也必会因之而兴起，但并不会必然导致整个文化的粗鄙化，因为同时还有宗教文化、雅文化、精英文化的对冲与平衡在。见多识广的冯先生自然明白这一点，对于何以粗鄙的外来商业文化“只能模仿”，非粗鄙的外来文化却学不到，他不好意思拿“从善如登(山)，从恶如(山)崩”的老话来解释，只好嗫嚅道，“这种商业文化在西方经过了近百年的市场打造，已经相当成熟”云云。

    在我看来，今天，人们信奉弱肉强食的“丛林法则”和成王败寇的“成功学”，有权的骄横跋扈，官员子弟逞凶后狂言“我爸是×长”；有钱的把“富而不骄”与“富而好礼”的古训抛诸脑后，富豪子弟忍不住就要扬财斗奢；低层的“屁民”和白领“蚁族”、“屌丝”们则对有权多金者心生“羡慕嫉妒恨”，或怀怨，或暴戾……其实，这一切，与三百年来传统文化的损坏，甚至与三十多年前的“文化大革命”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，今人应耻于诿过于古人与前人，君不闻“浪子回头金不换”？这一切，根源在于，我们还没有成功地用制度将公权力关进民主监督的笼子里；没有实现市场经济最看重最必需的公平竞争，特别是保护公平竞争的法治环境，而让官商勾结产生的暴发户来钱太容易太嚣张；更缺少救济“市场失灵”的财富再分配政策，让基本的公共福利可以维护“每个人有尊严的生活”……

    一个社会不能保证基本的公平正义，坑蒙拐骗盛行，“互相投毒”，吃什么喝什么都惶惶不安，张口就想骂娘，文化要不粗鄙化岂可得乎？

    (作者系知名杂文家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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